神，摸著自己的小辮子，想著它長得好長好好長。

“原來，阿兄到了南洋後也沒有找到什麽好出路。他落泊在外，沒有臉面給家裏寫信。他讀完姑嫂倆這血淚寫成的家信，悲痛大哭，就急急忙忙收拾行裝，趕回故鄉。 姑嫂倆在山上看到哥哥的船已近海岸，誰知忽然刮起狂風下起暴雨，驚濤駭浪打翻船只，海生葬身大海。姑嫂倆眼望著親人歸途成鬼途，便雙雙縱身躍入大海以身殉葬，後來人們就將那些石頭做成一座八角玲瓏寶塔，稱為姑嫂塔……”

笑娘講著講著，舊事情湧上心頭，不自覺竟紅了眼眶。笑娘轉過臉，拭去臉上的淚，生怕孫女看見，誰知她竟已經昏昏沈沈地睡去。怕她著了涼，笑娘放下手蒲扇，吃力將她抱進屋裏，心中念叨道：都這麽大咯，啊嫲都抱不動了。

月朗星稀，風靜雲閑。

施燦月睡眼惺忪，躡手捏腳地爬起來，想尿尿卻找不到夜壺。她不想叫醒啊嫲，自己摸溜下床，從神佛廳走過，廳上掛著的那張爺爺的年輕時候的畫像竟然動了起來。

爺爺畫像笑得猙獰，突然臉似乎剝落一般，翻出千萬條皺紋，頭上青絲瞬間變白。施燦月慌忙跑去找啊嫲，死命地搖晃著啊嫲，啊嫲卻沒有醒來。她想大聲叫喊，聲音卻啞了，只是空張著嘴，口中的牙齒不住地往下掉，嚇得她趕緊合上了嘴巴。

施燦月一路飛奔，她要跑去找猴仔求救，打開大門。

月色之下，門口的蒲公英肆意的生長開來，含苞待放的蒲公英花驀然地慢慢綻開。施燦月看得見那蒲公英開出成了一朵朵啊嫲的樣子，被風一吹卻都飄散開來，飄得無影無蹤。

蒲公英之下，蹲著一個人玩弄著石子，他突然擡起頭來，喊道：“啊燦姐姐。我想尿尿。”

施燦月拉著施憶道旁邊的草垛旁。正想問施憶，你怎麽站著尿尿呢。

“野丫頭！這麽大了還尿床。”

施燦月從夢中驚醒，覺得冷風微涼，天剛亮。笑娘掀開了牡丹花大被子。施燦月睜開眼睛，一縷陽光透過窗戶，輕輕地撫摸著她羞愧難當的臉蛋。

吃完早飯，剛要出去野，就見施憶早早的在門口等她，去找了陳亦汝。三個小夥伴又湊到了一起。

“我們來跳橡皮筋吧。”施燦月不由分說就將橡皮筋套在了施憶身上。

“小皮球，香蕉油，馬蘭花開二十一、 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施燦月和陳亦汝輪流跳。她們拍著手，念著口令，橡皮筋在她們腳下靈活翻動。陳亦汝的裙擺飛揚，施憶忤在那，看呆了。

“你也來跳皮筋吧，我教你。”陳亦汝對著傻楞傻楞的施憶說道。

不遠處，小強他們一群男生，兩人成組，一個背著另一個，呼嘯著沖過來，跑過去將“敵人”從背上拉下來，而歡呼雀躍。

“他們在幹嘛？”施憶問道。

“騎馬打仗，你沒玩過嗎？”施燦月有些驚訝。

“羞羞臉哦。女生才玩跳繩呢。”小強說道。一群男生便都哈哈大笑起來。

維多利亞港，繁華之都長大的施憶，從小就會漢語、粵語、英語三門語言。此時，頓時靈光激發，學著菜市場的大叔大媽一句“泥木卡猴”就出來了。啟蒙了人生第四門語言。同時，眼淚不爭氣地又要掉下來。

“愛哭鬼。”施燦月罵道，又接著說：“別哭！我們去找他算賬！”

小強大將軍見了氣勢洶洶的施燦月，心中犯了嘀咕，說道：“不然，我們一起烤地瓜，證明他也是男子漢。”

聽到烤地瓜，施燦月口水都要流了出來，什麽算賬的事都拋到腦後，連連點頭：好啊好啊。

無所謂本地的孩子，外地的孩子，身上流淌的血液，隔閡和分界並不是與生俱來的屬性。

小強擔負了最艱巨的任務——到三叔公地瓜田上偷地瓜。

得手之後，帶著地瓜溜進龍眼林。蒼翠欲滴的龍眼林裏，龍眼花盛開，一叢叢，一簇簇白色的花，遠遠望去如同雲朵般美麗。

龍眼林的小池塘，一泓春水滿。池塘邊上整片的蒹葭環繞。這是他們找到的天然根據地。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蒹葭的花季在寒秋之時，此時還是一個個光禿禿的枝幹。池塘裏幾只膘肥的水鴨愜意地紅掌撥清波。

在這一片蒹葭的掩護下，從外面看完全想象不到裏面竟然有那麽一片小天地。孩子們三五成群圍著一處處的火堆，火苗不斷地撲騰著。紅歌中所唱的：輕紗帳裏游擊健兒逞英豪。當年八路軍游擊戰的一部分也就是由蘆葦等的地勢優勢折騰日本鬼子夜不能寐，疲憊不堪。

而孩子們就在這裏面烤地瓜，在小強的安排下有的負責照顧爐火，有的負責找來柴火，有的負責放哨……一副井然有序的樣子。

搗鼓許久，終於起了火，一股青煙在無風天氣裏直上雲霄。烤地瓜本來有個“烤白玉”的美名，他們卻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地瓜直接扔進火裏，外表烤得如同黑炭一般，裏面卻是誘人的金黃色澤，名副其實的外焦裏嫩。泥猴一般抓耳撓腮，口中還不時哼著：嘿，又殺了幾個妖，又斬了幾個魔，魍魎鬼魅怎麽他就那麽多。

三叔公到田裏照看地瓜，突然見到幾株被拋起的地瓜葉，被刨起的土還沒有完全幹掉。他環顧了四周，遠遠望見龍眼林的那片蘆葦裏突然冒出一絲煙火。三叔公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躡手躡腳朝煙火之處走去。

青煙飄散，無影無蹤。

爐火熄滅，一個個小饞貓圍成一圈，對著熱乎乎的地瓜垂涎三尺，就等著它冷卻呢，放松了警惕，沒人去放哨。

蒹葭悉悉攢動，大意的孩子們以為是小動物跑過。突然，撲進來一個人，露出一雙眼睛瞪得渾圓，齜牙咧嘴，須發連成一片仿如一頭兇猛的獅子。

驚叫著四散逃開，沖出蒹葭林，顧不上烤熟了的地瓜。長大以後的誰和誰，為生活奔波的人兒，才明白奔跑追逐是一種生活的常態。

施燦月一溜煙跑出去老遠，回頭不見了陳亦汝和施憶。只見陳亦汝拉著傻不啦嘰的施憶落到了最後。施燦月急忙回去連拉帶扯，帶著他們跑回屋子，卻見大門緊鎖。

施燦月拉著他們來到屋子後面。

屋子背後停靠著一輛老舊的鳳凰牌自行車。據笑娘說，那是當年爺爺謀生的工具。不會騎車的笑娘也沒用，卻不肯賣掉或扔掉。她跟施燦月說，有了車，爺爺會經常回來看我們。

踩上腳踏板，爬上自行車後架，伸手拉著窗臺，施燦月腳用力一蹬，雙手並發用力，敏捷熟練地攀窗進屋。然後，開了後門讓他們兩個也進來了。

施燦月望著窗外，窮視到小路的盡頭，確定三叔沒有追來以後，從兩個鼓鼓的口袋中各拿出一個黑乎乎的地瓜來，笑道：“我們分了它吧。”

撥開黑色的焦皮，金燦燦的地瓜還冒著熱氣，施憶啃上一口，嘴巴也都黑了。地瓜的甘甜香味，在口中四溢散開來，他又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說道：“那個不是三叔公嗎？我們為什麽要跑啊。”

“傻子，我們偷他地瓜，還不跑被抓住了，還不被打。”

他們打開電視機，邊看電視，邊吃地瓜。電視上正播放的是《新白娘子傳奇》。

突然，窗戶邊上探出一個頭來，聲若洪鐘恐嚇道：“抓到三只小賊。”

三八、猴仔布華容之道，小強顯文韜武略

三人心中一驚，掩耳盜鈴似的慌忙躲到床底，探著腦袋，才發現窗外裂著嘴壞笑的是猴仔。

“怎麽關門閉戶的，快給我開門。”

猴仔走進屋來，拿了一把大白兔，給他們一人分了幾個：“笑娘呢，怎麽就你們三個小鬼。”

“啊嫲應該是去碼頭幫忙了。”施燦月回答道。

“啊燦，你看這是什麽？”猴仔指著門外嶄新的自行車，四個輪子的，還是美少女戰士的款式。

“給我的？”施燦月仿若記得好久好久之前，猴仔答應下棋贏他，就獎給自己一輛自行車。可惜，自己輸了。

猴仔笑著點點頭，繼續說道：“不過你得幫我一個忙。”

施燦月已經迫不及待地爬到自行車上，歪著腦袋，低垂著辮子問道：“什麽忙？”

“你過兩天幫我把附近的小孩們都叫來，記得小強他們也要來，就說是猴仔爺爺要帶他們去海邊玩，還要請他們吃燒肉粽和豆花。”

“好啊。”施燦月連連點頭答應。

“好是好，可是他們很怕你，都叫你‘活閻王，奪命鬼’，他們會不敢來的。”陳亦汝嘟著小嘴提醒道。

施燦月恍然大悟，也說道：“他們說你是‘活閻王，奪命鬼’會把他們扔到海裏餵魚的。”

“猴爺，聽說您找我？”院子外走來老實的莊稼漢，摩挲著下巴處痣上那撮毛，恭敬而小心翼翼地問道。陳亦汝一看正是父親。

猴仔摸摸施憶的頭，撇開三個小孩，拉著陳亦汝的父親，大笑著大步流星離去。

“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猴仔先開口。

這個莊稼漢沒想到呼風喚雨的“猴爺”還能有什麽事情需要自己幫忙，有些受寵若驚竟是沒答上話來。

猴仔輕輕拍著他的肩，故作輕松地說道：“別緊張。”猴仔眼神中的憂慮欲蓋彌彰。他心中盤算著，思緒如同路旁雜草叢生。

忽然，猴仔遠遠瞧見從碼頭歸來的笑娘，踏著輕快的步子，眼角悉堆笑意不失風韻，見四下無人，順手摘取路旁一朵蒲公英花輕吹散，笑開了花，一切仿若年輕模樣。

帆船頭，大海衫，紅黑褲子保平安。她依舊是如此裝扮。她是為了這兩天碼頭滿載而歸的漁船而歡欣鼓舞吧。

笑娘回到家中，拿鑰匙開門，進門之後卻聽得屋裏傳來：千年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是誰在耳邊，說愛我永不變……心中不自覺的跟著哼起來，口中卻罵道：“野丫頭。你是不是又爬窗戶進來了。電視開著，放著大海，人也不知道跑哪去。這真是的。”

大肚子的電視機，播放著《新白娘子傳奇》，顯像管老化的電視機不時抽風，每當看得正是激動人心之時，就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般飄得滿屏雪花。

往往此時，施燦月便用力敲它兩下，它似乎也怕疼，也就服帖了。

笑娘似在呵斥，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施燦月想來將法海叫成大海的人，也估計只有啊嫲了吧。

承載了太多歲月記憶的汪洋大海。大海的喜怒哀樂，一絲絲的情緒波動都牽動著她的心。想必在笑娘眼中大海跟那個“左手執法杖，右手持金缽”通天徹地，降妖除魔的一代禪宗大師也無異處了吧。

施燦月時常歪著腦袋，斜著小辮子，指著那個光頭和尚，用著比法海還嚴肅的表情問笑娘：這個是好人還是壞人。

那時候，在我們眼中，世界上所有人都只有好壞之分。只是世上太多事，無論好壞，不分對錯，並非是非不分，立場不同罷了。

一切都成曾經，單純到那麽絕對。

有了一輛自行車，三人你騎一會兒，我騎一會兒在鄉村野道游蕩，仿若登科及第，金榜題名的狀元郎身著紅袍，帽插宮花，高頭駿馬，游街誇官。

他們正要去小工廠，將猴仔托付她的事告訴小強，不大的淺滬裏兜兜轉轉，半路上就碰到小強。

“腰裏揣副牌，逮誰跟誰來”的小強正跟幾個小屁孩玩牌。

印著神奇寶貝的卡牌，什麽水箭龜、噴火龍、鯉魚王、妙蛙種子……

決定勝負的方式就是講卡牌射出去，看誰的飛的比較遠，不一會兒其他孩子的卡牌都到了他手裏。小強知道施憶也有一大疊卡牌，並且還有他已經渴望已久的“皮卡丘”。

圓滾滾得跟個鹵蛋似的皮卡丘，估計比他媽晚上給他加個蛋都開心。有了皮卡丘的十萬伏特，他就無敵了！

施燦月將猴仔要帶他們去海邊玩，並且請他吃燒肉粽、豆花的事情告訴了小強。

小強先是一驚嚇得一哆嗦，不自覺摸了摸自己右臉顴骨處封著兩公分大小的紗布。輕觸還是有些疼痛。那是偷地瓜，倉皇逃跑時候，樹枝刮留的傷痕。

要是留下疤痕，自己可真成了“刀疤強”了。小強想著熱騰騰、香噴噴的燒肉粽，咽了無數次口水，學著電影中黑幫老大，望著遠處青山，猶豫了一會兒，為了兄弟道義艱難地說道：“不行，我還是不去了。”

當然不忘身為黑幫老大口中叼著雪茄的特權，他隨手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

“他可是‘活閻王，奪命鬼’我不敢去。”小強深吸了一口氣，將搖搖欲墜的鼻涕吸了回去，連狗尾巴草都掉到了地上。

“你去不去！”施燦月橫眉怒目，一副要打人的架勢。

去了，被老媽揍；不去，被施燦月揍。雖然跟她打架還不一定輸，不過他們有三個人呢。反正都一樣，去了還有燒肉粽和豆花吃，小強心裏拿定了主意，突然，眼睛骨碌一轉，又有了主意：“去是可以去，不過，有個條件。”

“什麽條件？”施燦月緊接著說道。

“施憶要把他神奇寶貝的卡都給我。”

施燦月沒有答應，猶豫地看看施憶，誰知道施憶楞楞地點點頭，爽快的將卡牌都給了他。

小強雙手都拿滿了卡牌——對於孩子們來說，那都是他們的財富。腰間別著竹筒槍，意氣風發，要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小強大將軍將他重覆的卡牌一部分分給了他的手下，於是，其他小屁孩雖然有猶豫，但是還是許多都答應了。

“絕對不會！啊燦絕對不會騙我的。”小強總會擺弄著他剪的最新流行碎發，掉了兩顆門牙，說話來不住的漏風，信誓旦旦向其他孩子打包票。

約定的那天。

施家古大厝前的小孩神色都有些緊張，他們在等猴仔，他們所謂的“活閻王，奪命鬼。”盡管小強和施燦月再三打包票，工廠裏的小孩還都是將信將疑，只來了一小半。

來的小孩，大多還是看在燒肉粽和豆花的面子上。

施憶拿出了一輛嶄新的四驅車。開關打開，馬達聲聲嗡嗡作響，飛馳在排水溝裏的四驅車，後面跟著一群孩子，異口同聲地大聲喊道：“沖吧，旋風沖鋒龍卷風！”

奔跑的腳步跟上四驅車的速度，似乎忘了這是跟“活閻王，奪命鬼”的約會。

四驅車是一種車，跟4S店和低胸導購無關。馬達、保險杠、輪胎、外殼幾個簡單的部件，大家會自己DIY自己最強的四驅車。

漂居外鄉的人，生活自然是拮據的。外來工的孩子跟父母苦苦哀求要到五毛錢能買到一個豆花吃，都能惹得來周圍小夥伴們的艷羨。四驅車這種動輒十幾塊的玩具，也只能看著它高高掛在商店的墻上布滿塵灰。

小強大將軍見自己百萬雄師，竟然全部都臨陣倒戈，全都投靠了施憶，神奇寶貝的卡牌也不要了。自己抱著一堆神奇寶貝的卡牌，怎麽也想不明白。

想當年，施憶還沒來的時候。

菜市場高高架起那口油膩膩的大喇叭，有時候，播放著梨園戲裏《西廂記》的片段。伴隨著隆冬隆冬嗆的旋律，小強大將軍手中甩著從樹上掰下來的枝條，一股子一股子地跨越式竄進，後手拍打著剛從草垛裏上挪下來插滿稻草的屁股，煞有介事的“駕！駕！”

菜市場、地瓜田、龍眼林、小山包都是戰場，附近帶著一群小雞的老母雞、沖人嘎嘎亂叫的鵝、還有施燦月家那條叫名為“黑嘴”的大黃狗構成了敵方黑暗勢力。

劇本起初的構想一般是小強大將軍為了解救被黑暗勢力抓走的啊汝公主，奮勇殺敵，最後救出啊汝公主，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想象是美好的，現實是骨感的。小強大將軍，有時候會被突然發飆的大黃狗追得到處亂跑，最後溜上樹去才逃過一劫；有時候，因為忘記寫作業，做家務，被黑暗勢力的終極BOSS——老媽揪著耳朵帶走；有時候……

即便是直搗黃龍的豐功偉業功敗垂成，小強大將軍還是不忘在結束之前，起身追加一句以便收功：“禦——！”

為了保護世界的和平，為了防止世界被破壞，穿梭在鄉間小路上的小強大將軍還時常充當起居委會大媽的職責，解決小屁孩們因一個大白兔，或者一個玻璃彈珠，還是一張游戲卡引起的糾紛。

文韜：首創騎馬舞，會編兒童詩；武略：上樹捉知了，下地偷地瓜。想小強大將軍這樣一個文物雙全的風流人物竟敵不過一輛四驅車。

可是……

小強又吸了吸鼻涕。

三九、鎮海宮爭念楹聯，金沙灘戲水踏浪

小強大將軍的思維怎麽會僅僅停留在追著一輛四驅車跑，然後傻帽傻帽地喊著“沖吧，旋風沖鋒龍卷風”呢，他覺得應該玩一些有技術含量的，比如，打仗，爬樹……

田園鄉野的孩子們並不缺少玩具，那片龍眼林就是個大玩具庫。綠葉中隱藏著天牛、知了、螳螂，毛毛蟲，甚至還有不一定誰玩誰的馬蜂。

後來小強痛定思痛，無數次強忍著口水，存下錢去買齒輪、輪子各種配件，仿造不知道從哪裏撿來殘破的車底板，死乞白賴地跑到三叔公那，用木頭刻了一個。由於沒有蓋子變成了敞篷車，模樣也有些怪異，但畢竟是獨一無二的。

為了那個馬達，小強還被老媽毒打了一頓。原來，小強媽媽拿張一百塊錢給他交學雜費，後來說是政策變化了，這學期不用交。小強便拿著這張一百塊去買了一個五塊錢的馬達，然後，回到家中跟老媽說掉了五塊錢。

結果被老媽拉去一頓胖揍。

最終，小強都沒弄明白是哪個混蛋出賣了他。若是讓他知道了，非得好好揍他一頓不可。

小強拿著四驅車去跟施憶比賽一戰成名。他將自己的四驅車取名為，法海沖鋒。一度還讓其他小孩稱他為：星馬強。

結果被他老媽知道，又是拉去一陣毒打。

豪華獨家絕版的四驅車讓他在小夥伴們中也威風了許久，這是後來的事，不過現在：

猴仔令人意外的從古大厝裏出來，手中一把長長的煙槍，惡作劇似地噴了施燦月一口煙。

只聞得一股煙味混雜著酒精的氣息，施燦月捂著鼻子，退得好遠，嘴裏不住罵道：“猴仔你個壞人，大壞蛋。”

施燦月舉手投足之間，嗔怪怒罵之中依稀是笑娘的模樣，猴子悵然若失，喃喃答道：“我是壞人，我是大壞蛋。”

出神了許久，目光才從遠處收回，哈哈大笑道：“一人先買一瓶綠茶喝，回來再吃燒肉粽和豆花好不好。”

好！對於這意外的收獲，孩子們更開心了。

夏日傍晚五點鐘的江城，仍然是炎熱的。

猴仔帶著一群小孩子，像一只老母雞後面跟著一群吵吵鬧鬧的小雞。沿著河道走來，轉過一個小山包，眼前一片開闊，驚濤拍岸，聲聲入耳。在碧海藍天的背景下，闖入畫面中央的是駝背燕尾的大規模古風建築群，粉白的墻上用柳楷正題：鎮海聖地。

外院的石門上騰雲駕霧的祥龍托起一副對聯：

蔚霞蒸雲噴薄湧日，乾坤普漲光天下

吞川飲浪升霧降霖，大地膏滋澤萬民

建築群中央的是一艘精工細作的巨大木船，船身彩繪以紅、藍、黃三色為基底，色彩明朗；船上樓閣疊嶂，三桿桅桿高聳撐住天穹，五張船帆鼓風躁動，兩側各插著青龍、白虎旗，前後都豎著“代天巡狩千歲”的紅色旗號；船尾一只祥龍張牙舞爪，船頭正面裝飾以獅子頭，旁側點以魚目——雙目炯炯瞪著來人。

猴仔瞪著那漁船，不禁笑了笑。

從漁船走過，向前走去便是鎮海宮正門。鎮海宮前的主香爐伴著兩個小香爐一字排開，再靠近門前一點四大金剛橫眉怒目審視來人。主殿重檐穿鬥結構，上面一層是青龍奪珠，下面一層是黃龍吐火，中間的匾額書著：鎮海宮。

“鎮惡揚善巍巍觀貌，海晏河清浩蕩神功。”施憶看著廟口的對聯一字一頓地念道。

猴仔笑著摸著施憶的頭說：“啊憶，真厲害都懂得上面的字，像我就不懂。”

“主柱，旅港華僑施建國捐。”施燦月聽猴仔表揚施憶，也不甘示弱地念了一句。

猴仔眼中閃過一絲壓抑，轉瞬而逝，轉而朗聲大笑，“啊燦，最棒了是不是。”

“我也會讀。”陳亦汝輕聲細語地說。

“我也會，我也會……”一群孩子都吵吵鬧鬧起來，像小雞大雨來臨之際都爭要躲到母雞的羽翼下。

鎮海宮主殿裏肅穆而安詳。兩側石壁墨筆勾畫著精彩生動古代神話故事：姜子牙火燒琵琶精、黃天化潼關會父、太乙真人收石磯……

主殿正位奉祀著閻王——判善惡，主生死。兩側大小各路神佛，十二尊王爺對稱排開。孩子們口中的“活閻王，奪命鬼。”猴仔此刻，雙手合十，跪倒在蒲團之上，對著殿上閻王虔誠一拜。

此時，鎮海宮中除了幾個長年吃齋的長者，晨鐘暮鼓。此外，靜肅無人。些許鬧騰的孩子們到了宮中也都安靜了下來。

而每當農歷四月十八“代天巡狩王爺”的誕辰之時，海內外無數走馬跑船信奉王爺公的人便會回到鎮海宮頂禮膜拜，臨時搭建的小型游樂場，再加上各種耍雜技、走江湖的人兒……那將是一派香火鼎盛好生熱鬧的景象。

“傳說元朝的時候，我們祖先出海捕魚，海上奔波，為了祈求平安，捕魚歸來定會將一部分收獲祭祀王爺，便有了王爺船，後來，施大將軍封靖海侯，光緒年間增加祀‘新代巡王爺’。”

猴仔一邊跟他們講述鎮海宮的來由，一邊朝著海邊走去。隱約可見，遠方的海岸的八角玲瓏寶塔，名為姑嫂塔。

孩子們歡樂灑脫地沖向大海。施憶卻有點楞楞地看著這廣闊無邊的碧海青天，回頭望望爺爺。

“啊憶，你怎麽不下來玩啊。”大家跳浪嬉鬧。

“下去玩吧。”猴仔輕輕推了推施憶。

施憶小腳丫踏著細沙，透心清涼從腳而起。不時回頭看看猴仔，小小的身體沈墜出的重量，在沙灘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

腳丫還沒感受到浪花湧來輕拂的感覺，臉上就一股水浪劈頭蓋臉而來，將施憶的小西瓜太郎頭變得令淩亂。眼瞧著施燦月辮子、衣服都濕漉漉地在一旁竊笑，施憶也一個“水炮”奮起反擊。

一群小孩，男女分開，打起水仗。

那時候，第二性征還沒有體現出來，女生在打水仗上一點也不處於下風，再加上爭強好勝的施燦月，有個獨門秘籍——水花連彈。男生就算有小強大將軍也被打得灰頭土臉。過了一會兒，這次水仗以施燦月為首的女生大獲全勝而告終，孩子們也都累得癱軟在沙灘上。

“啊憶弟弟，你好厲害啊。”施憶堆起來的城堡連門窗都依稀可見，如同沙雕一樣精致，陳亦汝歡呼著，周圍小孩都圍過來。

“啊汝姐姐，我們給城堡挖一條地下隧道，你從那邊挖，我從這邊挖。”

猴仔老母雞似的在一旁觀望著，把控全局，以防這群小屁孩哪個走丟了，聽到他們的歡呼聲這時候也走過來：“你們在高興什麽呢。”

“猴仔，你看，啊憶建了一個城堡，現在我們要挖一條隧道。我長大後也想建一個那麽大的房子給我啊嫲住。”

“啊燦乖！”猴仔拉著施燦月濕漉漉的小辮子哈哈大笑：“啊燦，不然你嫁給我們啊憶，你們就可以一起，住進這個城堡了。”

正當施燦月紅著臉低頭猶豫，想著什麽是嫁的時候。

挖通的隧道，觸碰的小手，緊緊抓在了一起，隨即放開。孩子是藏不住心事的，兩人臉上的潮紅被猴仔一眼看穿：“哈哈，啊燦你不嫁給我們家啊憶，可有人要嫁給我們家啊憶了。”猴仔粗糙而巨大的手撫摸著陳亦汝的頭，朗聲大笑，連海的那邊都似乎隱隱傳來回音。

“我給大家講一個姑嫂塔的故事好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施燦月搶著回答：“啊嫲給我講過！”

“哦？”猴仔頗是驚異，然後不明狀地淡然一笑：“那你講吧。”

聽著施燦月不流利地表達，猴仔竟也紅了眼眶，刀刻的眉頭卻似乎舒展開來。

一波波浪花歡騰而來，孩子們也不知疲倦地一次次跳起，心裏美滋滋地想著這樣就會快一點長大。

殊不知，這一波波浪像是一道道坎無窮無盡的湧動，讓人不得喘息。

一群人玩累了，都癱坐在沙灘上，細數浪花翻騰，靜聽猴仔繪聲繪色地講述海上的驚濤駭浪，死裏逃生，盯著水天相接波瀾不驚的地方，心中暗笑猴仔在那裏胡說八道。平靜祥和的海除了歡騰的浪花，哪裏來的驚濤駭浪呢。

直到揚帆起航後，吃了虧，受了傷，才相信著海面下的暗流湧動，深藏殺機。

（附：竹筒槍，是一種用一截竹子制作的玩具，其中一頭用濕紙團塞住，另一頭也塞上一團濕紙團，然後用比竹孔小的筷子迅速下壓。其中一頭的濕紙團就會發射出去，並產生巨大的響聲。）

四十、敲鑼打鼓欲嫁女，童言無忌先許約

今天的菜市場，過年過節似的熱鬧非凡。

菜市場旁，是村裏的戲臺。戲臺上張燈結彩的一片火紅。青石板路的兩旁掛滿了大紅燈籠，將小鎮打扮得如同一個要出嫁的姑娘。

“哇，那麽多紅色氣球。”施憶指著大紅燈籠傻傻的感慨。

“那是大紅燈籠。”大紅燈籠映紅了陳亦汝幾乎蒼白的臉，掩飾了她的羞澀：“那是有人要出嫁了。”

“什麽是出嫁啊？”施憶接著問。

陳亦汝正要解釋，遠方響起鞭炮聲。

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響，喧鬧的聲音慢慢靠近。孩子們知道那是迎親的隊伍，趕緊追了上去。施憶眼中都是紅，濃墨重彩的胭脂紅，比維多利亞港還繁華。河渠裏流動著一條紅艷艷的河燈。就連房屋上，擡著頭眺望著大洋彼岸的天線也被綁上了紅綢子。婚禮隊伍後面運載著彩電、手表、冰箱和錄音機四大件。

施燦月和陳亦汝走在前面，施憶就在後面蹦蹦跳跳緊緊地跟著。他害怕跟丟了，又是天降溫雨。陳亦汝不時地回頭看看施憶是否能跟上。施燦月早就跑在前頭向婚禮的人兒討了一把喜糖。

三個人穿梭在熱鬧的人群裏中，如影隨形，再也不失散。

施燦月將討來的喜糖分了，三個人坐在矮墻上，比著誰識字比較多，爭著念矮墻上“少生優生，幸福一生”的標語。

“啊汝姐姐，你還沒告訴我什麽叫做出嫁呢。”施憶問道。

“這就是出嫁啊。”不懂得如何解釋的陳亦汝指著紅色最顯眼的地方。

新娘身著艷紅色的旗袍，身上掛著明晃晃的金飾品，新郎抱著新娘進了小漁船改造成的婚船，臉上的笑容比口中的喜糖還要甜。船夫吆喝著，搖蕩著船槳，撥動起粼粼水光，留下一條長長的水痕晃悠悠的離去，留下一盞盞河燈。岸上的人們沿著河道一邊歡呼，一邊奔走。

小漁船載著岸上的喧囂離去，消失在河道的彎角，陳亦汝總以為這是離開小鎮的唯一途徑，而有一天她也是要離開的。

“我還是不懂。”施憶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那我們來玩出嫁吧。”

“我也要玩。”小強從矮墻的另一面躍了出來，手裏還抓著一大把喜糖，要分給他們，表示願意跟他們擯棄前嫌，重歸於好。

“你要玩也可以，不過你要演法海。”小孩子們間總不會記仇的。

法海就法海，小強牙一咬也就答應了，口中的糖咬得粉碎，糖香一起迸發出來。

對於出嫁這件事，他們還是很嚴肅的，於是紛紛去尋找道具。

小強一人游蕩在街上，不禁意間走到一家服裝店門前。

小鎮上新開的服裝店是活閻王——猴仔家的。門口擺放著兩口音箱，像是兩個虛張聲勢的門神，守衛著驚慌失措的唐太宗，不停地叫嚷著：全場三折，跳樓大甩賣，跳樓大出血，虧本清倉最後三天。

服裝店雇傭的店員打扮得花枝招展，混雜著熟悉衣服纖維的是一股濃濃的煙味。

青石板路上除了日積月累生長的青苔泥垢，多了一些行乞者。

這些行乞者都是衣衫襤褸、披頭散發。小強見服裝店門口癱坐著一乞丐，背影佝僂，形容憔悴，空蕩蕩的褲管，仿若剛失去腿一般低聲的哀鳴。縱使是經濟蕭條，江城淳樸的民風，過路人們為之動容者，也都紛紛慷慨解囊。

走到門口的中年男人黝黑的臉龐，下巴處一顆大痣上長著一撮毛，一身的泥濘像是剛從田裏回來，不小心踢到一旁乞丐的破碗，腳下的軍膠鞋瞬時不爭氣的開了嘴，似乎都在嘲笑身無分文的他似乎比這路邊乞丐還要不堪。

他厭惡地瞟了乞丐一眼，朝著女店員憨態一笑。

“買衣服嗎？”女店員也厭惡地瞟了他一眼，不情願地問道。

“我不買衣服，猴爺叫我來這找他。”說完便朝著裏面大喊：“猴爺。”

小強認得那是陳亦汝的爸爸，經常可以看見他在工廠旁的田地裏勞作。

聽得內間傳來兩聲咳嗽，咚咚敲落煙灰的聲音，一跟長煙桿挑起門簾，露出一張肅殺凝重的臉來。

小強見是活閻王猴仔嚇了一跳，見他枯瘦的手上布滿了青筋，有氣無力地向陳亦汝的父親招手，仿若指向一個罪惡的深淵。

小強趕緊扭過臉去，目光正巧落在乞丐的那個破碗之上，腦中浮現出法海金缽一照，青蛇、白蛇盡伏的景象，心中忽然了主意。

施憶拿來他的彩色畫筆，施燦月拿來了笑娘祭祀用的紅燭，陳亦汝拿來了幾個硬紙板和摘了幾根柳條。

忽然見小強從矮墻那端翻過來，手中捧著一個碗，碗中還有一堆錢財，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還沒問怎麽回事，只見隨即跟過來，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兇神惡煞的將碗中錢財盡數掠走，然後揚長而去。

小強雖然沒弄懂這斷腿的乞丐怎麽突然就能跑能跳，跑得比自己還快。手中捧著那只破碗，突然心中暗喜，向他們三人吹牛自己是怎麽的法術高深，懸壺濟世，治好了乞丐的多年殘疾。

一切準備就緒，照著《新白娘子傳奇》的劇本，施憶飾演許仙兼總造型師，陳亦汝飾演白娘子兼總道具師，施燦月飾演小青兼編劇，小強飾演法海兼丐幫幫主……

“小強你是流氓，一開始小強就調戲啊汝吧。”施燦月開始分配角色。不知道施燦月在電視裏看了什麽，拿著破碗的法海就變成了流氓。

“那後來呢。”

“後來，白娘子就跳河自殺了。”

“再後來呢。”

“再後來小青用河燈救醒了白娘子。”

“再再後來呢。”

“再再後來白娘子和許仙就結婚了。”

“不行，那法海呢，法海應該和小青結婚啊。”真不知道是誰告訴小強的。

施燦月略作思考也就答應了：“那行吧。”

陳亦汝將柳條繞了兩圈邊了一個花環戴在了頭上，為了突出主角地位，頭上又插滿了狗尾巴草和蒲公英花。施憶用彩色筆為小白和小青上完妝，還用硬紙盒畫了一朵蓮花。陳亦汝將它剪了下來，燃了一截紅燭，滴了蠟油將它固定在裏面，做成了一個河燈。施憶說他將來要當一個畫家，能畫出各式各樣美麗的河燈。施憶還特地每個人將賞手表一個。

畫在手上的表，指針分毫不動，童年時光卻悠悠溜走。

“那你能不能畫個花燈給我。”施燦月問道。

“我要想一想。”施憶賣關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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